今年的散文 我最喜歡的不是得大獎的壺水之鏡
的確 它的文字是很精練 也清楚地勾勒老醫者 年輕醫師 與祖父的意象
但能深深觸動我心的 是得到評審獎的歸藏
藏與尋找 似乎看似衝突 卻又在我們的內心掙扎著
玩捉迷藏 為最後被找尋出來而得到驕傲的勝利
卻戰勝不了那心裡 其實是想被帶著光亮的手電筒
充滿著歡笑 熱情的同伴
溫暖的說出 我找到你了
以下為歸藏的原文 出處來自於聯合報
歸藏 作者 向鴻全
你清楚地記得那時還沒有行動電話、MSN線上即時通和種種會粗野地擾亂生活節奏的物事,你一廂情願地相信自然老師在課堂上教過用兩個養樂多罐中間連著一條綿線就能傳遞聲音,所以老是在口袋裡帶著罐身已經凹成數道白色裂痕的通訊器材,在低矮的眷舍衖弄間逡巡穿梭,為了尋找父母親可能暫時外出、或終於如獲特赦令般准許出門的玩伴。
等到人數到達許可玩捉迷藏的遊戲時,你們才會慎重地邀請村裡的大哥哥一同加入,為的只是他能夠帶我們進去他父親任職的大藥廠酖酖彼時通往藥廠的路上溪水還清澈地流著,運氣好時甚至能遇見成群閃著亮白的肚腹的大肚魚、突然被驚嚇斷尾的蜥蜴、還有長大後才知道其實性格是很凶暴的蜻蜓。
儘管你們已經盡量壓低聲音(好像仍止不住腹腔裡如傳染病般迅速蔓延開來的笑浪),甚至連行賄看門小黑的骨頭都準備好了,但每次挑戰警衛伯伯的行動卻在按捺不住青春騷動的眼神中被識破。你們總是覺得好奇,警衛伯伯究竟是練就出哪種奇功,可以在不論是偷懶淺眠或鼾聲大作的熟睡中突然警醒,一點都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因被構陷而不幸入獄的烈士趁李副官熟睡之際用手邊一根木棒挑起他腰際間掛著的那成串的鑰匙」。
(那是騙人的啦,你白癡哦。)
於是你們找到另一條活路,用塊木板架起通往樂園的通道。你們用印有「陸軍」字樣的毛巾墊護著,以便攀援過那道用藥廠自製的提神飲料罐打碎後鋪在上面的牆,翻過那道圍牆後你們看著那塊綠色毛巾被孤獨地遺棄在牆根底下,你們的胃裡突然湧起一陣酸意,那是剛啃過父親們從部隊裡帶回來的營養口糧配薑餅的混合氣味。
(喂,那條毛巾上有我爸的名字←,趕快撿起來。不要鬧了啦。)
你們的父親們總是會在白色內衣的下襬、或內褲腰圍的鬆緊帶上、以及就像永遠不再補給的軍用毛巾的下緣,用黑色奇異筆寫上自己的名字,過度熨燙漿洗的結果就是字的顏色不深不淺地浮在上面,就如同他們的命運被時代攪揉浸蝕成平凡無奇卻剛好可以辨識出悲傷的色澤。魚貫爬上牆頭的你們發現緊鄰著的房子屋頂瓦片上有許多散落的物件酖酖前幾天打飛了的羽毛球、幾只缺了伴且已然乾硬的襪子、一本脫頁的革命軍月刊、還有幾個還依稀看得出是牙齒的小化石(彼時你們常被母親叮嚀一定要將長在上排掉落的乳齒往床下丟,下排的往屋頂上扔,以後牙齒才會長得正)。
登上高處後,你們彷彿發現若干祕密並了然於心地以眼神互相交換訊息,示意該往前走了;你們總是納悶為什麼帶頭的大哥哥不肯正大光明地以他廠長兒子的身分帶我們從前門進去,而非得用這種半戲謔半探險的神情闖入他已熟悉如自己家的工廠裡。
(許多年後我才了解,大哥哥們之所以要捨大門選擇翻牆進家、以及明明可以開口向爸媽要零用金卻趁家人午睡時打開皮夾或扭開皮包,從裡面拿出只是一點銅板零錢的原因酖酖他們要在已然過度熟悉的環境中找到一點生疏拙劣甚至犯錯的可能,以便使他們確認自己的存在;他們不甘於被動地接受,而寧願選擇冒險。)
危險和不確定才是一切。你們的血液裡註定流著叛逆不安的因子,就像你們的父執輩們也同樣選擇最沒有保證的未來,把他們的命運交給歷史,然後那麼大一群人動用領袖、口號、標語、歌曲等虛無的符號為彼此壯膽。只是你從來就抱著懷疑的心情,不知道父親們如果有機會稍微脫離那個他們所依存的世界,來到一個比較高的位置時,會不會也和你們一樣,終於能夠遇見在過去生活中遺落的許多重要事物呢?
翻過圍牆後你們來到工廠裡面。走過一間間研發課管理課業務課的辦公室,員工都下了班後的工廠有一種繁華褪盡的滄涼感,你們當時老是爭辯已經沒有人的工廠、放暑假後的空教室、以及打烊了的遊樂園與百貨公司,失去了觀看、介入、參與等創造現場感的場所會是個什麼樣的情景?你們老以為只要沒人看到的話,這些場所好像都不存在似的,所以靜悄悄地躲在一旁偷看,到底沒有人的工廠裡會不會有什麼驚人的變化。
結果當然沒有。只有秒針擺動的聲音,和靜止的聲音而已。
然後你們開始決定玩起警察抓小偷、官兵捉強盜、騎馬打仗等遊戲,用巨大的叫喊聲試圖驅趕不斷襲來的空洞和虛寂。阿強爸爸是海軍,不過在一次例行任務中失去音訊,所以你們總是會禮讓他做警察和官兵之類的正義之士,阿強也經常在這種角色扮演中獲得某種程度的安慰酖酖原來父親是因為捉捕壞人而沒辦法回家;阿鳳是她們家七姐妹中的老六,她有著遺傳自父親不屈不撓(想生個兒子)的精神,那種「再試一次說不定就成功」的超齡表現感染著同年紀的你們,至少在玩遊戲這件事情上面你們一直有這樣的堅持。儘管彼時你們其實也弄不清這和「賴皮」到底有什麼不同。
當然你們一定會玩捉迷藏的遊戲。在偌大的工廠裡玩捉迷藏一直是充滿詭魅吸引力的事,不管是對當鬼的人或是忙著把自己藏身起來的人來說。猜拳決定誰是鬼之後你們迅速散開,一陣急速的拖鞋啪咑啪咑聲後隨即恢復寧靜,你們甚至沒有聽見當鬼的友伴在數數的聲音,「還沒哦,還沒數到十哦,不要作弊哦。」你慌亂間隨意地扭開一間房間,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輕輕把門放上後你環視了四周一會,那裡面有你認識的顯微鏡、燒杯、酒精燈和各式各樣你無法拼出音的藥水罐,還有一個籠子一個籠子,裡面關著一隻隻的小白老鼠,有些看來活蹦亂跳,有些靜靜地望著遠方,有些則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你好心疼牠們被關在籠子裡,你試著逗弄牠們,完全忘記你仍在遊戲之中,卻嘟囔著埋怨難道忘記這些老鼠還在這邊嗎?怎麼沒有人照顧牠們呢?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了好久,你才恍然想起怎麼大夥都不見了,到底是你贏了遊戲還是正在進行中,你第一次誠心地希望自己趕快被發現被找到,然而卻等不到任何人的聲音,你甚至懷疑是不是現在你才是一個鬼,所有人都跑去躲起來了。後來你索性把所有的小白老鼠都放了出來,讓牠們在桌子上和地板上亂跑,那些原本看來奄奄一息的小白老鼠好像重獲生命般,又活轉了過來,讓你懷疑牠們是不是也在玩捉迷藏,只是牠們實在等得太久了,等到都已經白髮,終於有人找到牠們了酘酘
(我不要玩了啦,我要回家……)
從廚具櫃到衣櫥,從床底下到置物間,你一向以每次玩捉迷藏都是最後一個才被找到而感到得意,但你也從來沒對人說,你期待那個把衣櫥門拉開的手帶著亮光找到你,更甚於在黑暗陰溼的空間裡微不足道的征服感,究竟捉迷藏遊戲(seek and hide)中隱含的意義,只是單純二個以上的個體間的相互尋找和躲藏嗎?有沒有可能那個原本在尋找的人突然間不想再找了,於是自己也躲起來,結果讓那些以為躲得好好的人都跑了出來,反過來尋找那個鬼呢?你記得那次躲在衣櫥裡,認真細心地用各種衣物把自己隱藏得好好,屏住呼吸只聽得到自己心咚咚地跳,衣櫥裡的樟腦丸把你薰得昏頭轉向,你等了好久都沒人來,卻像被消音似地輕輕的哭了起來,你隨手拿起了幾件衣服來摀住口鼻擦拭淚涕,竟發現那是從小就離開家的父親的內衫,原來母親把這些屬於父親的衣物收納在這衣櫥的底層,你卻只有在這個最私密的時間和空間裡,才能和你久違了的父親相遇。
原來父親躲在這裡,你終於找到了。
你的和友伴的父親在生活中經常不是早退就是缺席,但你們從來不曾以言語交換或刺探彼此父親的在或不在,對你們來說,「在」或「不在」從你們的童年開始就似乎是個形上的問題酖酖關於這樣的問題,你們除了靠直覺、默契甚至信仰之外,還能依賴什麼呢?
於是你終於明瞭,那些消逝的人和遠颺的故事,都是因為他們已找到適當的藏身位置;而你,只是還沒找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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